除了中间咳嗽时，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，一刻未停。</p>
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。</p>
最后，他停下来：“……臣所忧者，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。”</p>
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。</p>
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，与脸上的血色一般，渐渐溃散消弭。</p>
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，如释重负笑道：“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，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，臣便于愿足矣。”</p>
皇帝握住他的手：“你是朕的肱骨之臣！数十年来，为朕掌政务达，共担天下万事——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，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，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。”</p>
“只要你在，朕便放心。”</p>
房玄龄闻言笑道：“陛下乃全人，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。”</p>
听他这么说，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，花灯烛火，灼然灿烁。乐人陈列奏乐，曲音不绝。他兴之所至，取过琵琶亲奏《秦王破阵乐》，曲罢顾问群臣，乐音如何？</p>
一向稳重内敛，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：“陛下无所不成，实乃兼众美而有之，无瑕尔。”</p>
皇帝闻言大悦。</p>
这一世的君臣相得……</p>
或许相伴多年，心意已然相通，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，他带着无限眷恋，再次发自内心道：“陛下兼众美而有之，靡不备具。”他看向皇帝，深深感念道：“故而这一世，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，爱之宝之。”[2]</p>
“可惜臣残躯如此，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。”</p>
“陛下，臣最后唯有一言。”</p>
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。</p>
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，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，最后请求道：“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，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，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。”</p>
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。</p>
*</p>
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，一路上跟的很紧，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。果然，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，皇帝终是身形一晃。</p>
太子忙上前扶住，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。</p>
次日。</p>
宫外来报，梁国公房玄龄病逝。</p>
皇帝下旨，梁国公陪葬昭陵，谥文昭。</p>
**</p>
九月，圣驾启程回宫。</p>
回宫的路上，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——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，袁天罡便有些不适。</p>
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，师父不是病了，就是老去了。</p>
马车上，袁天罡见两人神色，不由笑道：“你们何必做此悲色，人寿终有尽时。”</p>
他很平静道：“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，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。我已向圣人上书，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。”</p>
李淳风声音涩重：“圣人一定会准许的。”</p>
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：“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，后来得陛下‘裁断’，那一处建了天宫院，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——我便先行一步了。”</p>
李淳风颔首认真道：“百年后，永与袁师为邻，实我所愿。”</p>
袁天罡又转向徒弟，对姜沃道：“我请旨回蜀地，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。”</p>
姜沃也有此预感：蜀地黔州，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。</p>
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，都已经明诏群臣，终此一朝，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，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，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。</p>
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。</p>
那么，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，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。</p>
*</p>
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，姜沃奉诏面圣。</p>
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，来引她的小宦官道：“圣人正在凌烟阁”。</p>
姜沃到凌烟阁门口，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。</p>
他也没有跟进去，只伸手为她推门：“太史令请。”</p>
姜沃入内，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。</p>
她不由想起，那一年凌烟阁初起，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，一半过世，可如今却是……</p>
果然，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：“朕已与袁仙师说过，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，你也一并跟着去，到时候——”</p>
姜沃一直垂手肃立，静听皇命。</p>
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“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。”</p>
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：“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。”</p>
姜沃愕然抬头，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。</p>
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，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，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：“如何？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？”</p>
“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，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，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。”</p>
“但朕是知道，袁仙师私下里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，很是有趣。”</p>
“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，这个年纪，不必绷得太紧。”</p>
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，不知为何，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。</p>
“是，陛下。”</p>
皇帝又道：“临近冬日，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。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，朕也不能放心。一路当心，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。”</p>
他看向姜沃，像个很温和的长辈，问道：“不若朕赐你一物吧——你有什么想要的？”</p>
姜沃几乎毫无犹豫，便道：“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，若蒙所赐，无胜殊荣。”</p>
皇帝点头：“好。”</p>
他叫了云湖进来：“去朕书房里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”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，这两年太子监国，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，养病之余，字也写了不少，自己觉得满意的，便收在锦盒内。</p>
云湖应命而去。</p>
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。</p>
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，引起了他的回忆，就开口道：“得是十来年前吧，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，酒兴起，作飞白。群臣竞逐。”</p>
那次到的都是重臣，不只皇帝酒兴十足，余者喝的也不少。</p>
见皇帝手持御笔飞白书，人人都想要这独一份的酒后御书。便以长孙无忌这位最亲近的朝臣起头，不讲武德不等分配，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。</p>
有他开了头，其余人酒意盖脸，也开始离席上前，直接围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。</p>
连房相都放下酒杯，与众人一起欢快上前，伸手去够皇帝抢手书。</p>
唯有魏征依旧端坐在案后，目光炯炯有神，似乎在数着明儿除了皇帝外，还要谏谁。</p>
搁以往，大家还会怵一怵，但今日这般热闹，大家是平等犯错——大不了明儿集体被魏侍中喷一喷，法不责众嘛，而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（皇帝）顶着呢。</p>
于是众人统统无视魏征，继续围着御榻去争皇帝手里的御书。</p>
偏生罗汉床式的御榻很宽大，众人隔着御榻去争，皇帝本人武力值又高，一时竟没人抢到。</p>
这时就见规则破坏者出现了，刘洎大概是抢急了眼，‘嗖嗖’直接上了皇帝的御榻——一下子窜到皇帝床上把御书抢到了手。</p>
“刘洎此举，其余人可都气坏了。”皇帝想到当年情形，依旧忍不住大笑。</p>
二凤皇帝还记得刘洎直接跳上御床，夺得御书后众人的神情：双眸写满无语的房玄龄，一脸嫌弃的长孙无忌，直接开腔怒斥刘洎无规矩的孔颖达张玄素，还有当场撸袖子就想打刘洎一顿的侯君集……当然，更不能忘记在人堆外双眼似电，显然在‘打腹稿’准备长篇大论进谏的魏征。</p>
皇帝看着被众人围困的刘洎，自斟自饮一杯，然后调侃道：“昔闻婕妤辞辇，今见常侍登床。”[3]</p>
见皇帝把刘洎比作嫔妃争宠，朝臣们也轰然而笑起来。</p>
原来这么快，很多年就过去了。</p>
当年玄武门宴上，竞逐帝飞白书者，尚在人世的已寥寥无几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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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湖捧回一个大大的锦盒，小心地搁在案上。皇帝在里头拣选了一会儿，取出一张：“就它吧。”</p>
姜沃谢恩上前，双手奉捧御书。</p>
皇帝颔首，肃声道：“卿年少，日后当勉之。”</p>
姜沃俯身：“臣必遵陛下之言，终身勉之，夙夜无违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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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沃离开凌烟阁后，才把皇帝的手书拿到眼前——方才她恭领圣人手书，是一直捧于上，其实并未看见皇帝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手书。</p>
竟是《威凤赋》。</p>
圣人笔力遒劲：“有一威凤，憩翮朝阳……”</p>
姜沃忍不住回望。</p>
从半开的门扉可以看到，皇帝依旧负手而立，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许久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