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朝以孝治天下,至今上孝昌皇帝,更是如此,处处身体力行,为天下之表率,譬如,皇帝一向提倡简朴,却不惜耗费内府巨资,用刚过去的千秋大典向天下昭显了他对姜氏太皇太后的孝道。今日得知陈太后体感又是不适,紫宸殿议事毕,便去积善宫探病。
皇后上官氏方来过这里,遇到长公主,获悉长公主从早间起便一直侍在陈太后榻前,未曾离开过半步路,与长公主勉强应对几句,摆驾而去。皇帝到来,询问太医用药,让太后好生休养,探望完,便也离去。
长公主送皇帝,劝道“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,母后这边,陛下放心交给我便是,我定会照顾好母后,叫陛下没有后顾之忧。”
孝昌皇帝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感情甚笃,虽也隐隐知悉她与南司沈旸的事,却从不加过问,闻言颔首“辛劳阿姊,朕先去了。”
长公主却道“陛下可否拨冗片刻,我另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。”
皇帝随长姐转入近旁一间侧殿,屏退了宫人,长公主道“陛下,我前些日去蓬莱宫探望太皇太后,听太皇太后之言,虽未明说,却分明是为四弟的终身大事在牵肠挂肚。毕竟四弟年纪不小,这回既已归京,恰又逢太子议婚,我便想,陛下何不也为四弟安排一门适合的亲事,以慰太皇太后之心。”
皇帝道“朕也常为四弟此事挂怀,每每想起,心中颇是不安。既如此,阿姊知太皇太后可有中意之人”
长公主摇头“这个我倒未听太皇太后提及,只不过,阿姊这里有一位现成人选,可供陛下考虑。”
“何人”
“便是菩猷之的孙女。我亲眼见过那孩子,容貌体态俱佳,年纪也是正好,且知书达理,举手投足,无一不显大家闺秀之风。不瞒陛下,我第一眼瞧见菩家那女孩儿,便觉着她与四弟二人犹如天作之合。”
“这些都罢了,无需我多说。阿姊是觉着,菩家孙女若被立为秦王妃,入皇家牒谱,不仅是为菩猷之平反一案添一重墨,锦上添花,更足以向天下彰显陛下对忠臣之厚待。至于四弟那里”
长公主顿了一顿,觑皇帝的神色。
李玄度身份特殊,虽在先帝驾崩前便被先帝亲口赦罪,但有些事,对于他们这种生于皇家的人而言,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
很快她继续道“陛下对四弟的手足之情,关爱之深,非但太皇太后看在眼中,朝臣,乃至天下,何人不知为耽搁了婚事的四弟主婚,择绝世佳人为配偶,更显陛下厚爱。四弟那里,我料他必也会感激不尽。”
皇帝笑着颔首“皇阿姊所言有理,待朕考虑过后,再作论断。”
长公主亦笑“那是自然,陛下也知我一向嘴碎,又见太皇太后记挂此事,今日恰好在此遇到陛下,这才胡乱说了几句,若有不妥,陛下勿见怪,一切皆以陛下为决断。”
孝昌皇帝一向勤政,回到紫宸殿,却未像往常那样处理案头堆积着的政务,沉思半晌,将内府令沈皋唤来,吩咐了一句。是夜亥时,一人从皇宫东北角的延庆小门入内,穿过夜色笼罩的重重漆黑殿宇,来到了一处还亮着灯火的殿前。
此人年近五旬,面黄无须,正是孝昌皇帝最信用的内府令沈皋。他入内,经过两个立得形同木偶的宫人面前,使了个眼色,宫人便似活了过来,立刻退了出去。
沈皋关门,朝着案后尚在御批奏折的皇帝轻声道“陛下,奴婢回来了。”
“怎么讲”皇帝未停手中之笔,一边继续披着奏折,一边问。
“据大真人之言,秦王这些时日,或于静室打坐,或与其论道。除太皇太后千秋节外,寸步未出紫阳观。”
皇帝唔了一声“可有人去见过他”
“有。”
“何人”
“据小道童讲,六天之前,有一年轻女郎女扮男装入道观求见殿下,盘桓了将近半日,傍晚方离去。据外貌描述,推断应是菩家孙女无误。”
皇帝停住,搁笔,抬起头“她找秦王何事”
沈皋摇头“这个外人不知,大真人亦不知。”
“除了菩家孙女,可还有别人去过他那里”
“有一位。不是别人,正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韩荣昌。”
皇帝诧异“是他他去又是何事”
“这个也是不得而知。除这二人之外,这些日再无旁人与秦王有过联系。”
皇帝沉吟片刻,道了声知道。
沈皋退下去前,迟疑了下,问“陛下,可要我派人在道观里暗中监视”
李玄度在西海郡的两三年里,一直受到秘密监视,故沈皋多问了如此一句。
“陛下放心,必不会令太皇太后知晓。”他又添了一句。
皇帝淡淡道“你若有心不轨,会选这种时候于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交通谋事朕的四弟,可不比你愚笨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沈皋面带羞惭,低声受教。
次日小朝会后,皇帝单独留下广平侯韩荣昌,见他于紫宸殿的便殿。
韩荣昌少年时名门子弟,不是什么善茬,亦是个顾盼自雄、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物。先帝宣宁年间,二十岁的姜毅领大将军印迎战狄国之时,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将,时年不过十八,便奋勇争当先锋,立过大功。后来做了驸马,这才一蹶不振,那日实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里,无路可退,逼得当年的凶心恶胆全都出来了,终于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气概。但过后,心中有些担忧。回想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,足以论罪,若李丽华真的怀恨翻脸,皇帝降罪,自己是无妨,哪怕真被发去和姜毅一道边郡养马,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,正好可以多多亲近。
但问题是,自己不是孤家寡人,后头还有一家子的韩氏之人。
这两日他有些忐忑,因日常职务是光禄寺羽林中郎将,主宫廷内的宿卫护从,索性就不回长公主府了,宿在衙门里。今日朝会低着头,一声不吭,唯恐皇帝注意自己。
怕什么来什么,散朝后竟被皇帝单独传召。韩荣昌也就认命了,行了礼,等雷霆之怒降落头顶,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,开口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。
韩荣昌略略松气,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,岂敢松懈,道自己忙着职务之事,将功赎罪,以补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过错。